OFweek節能網訊 2013年7月,綠色和平發布報告,指責全國最大的煤炭企業神華集團在鄂爾多斯超采地下水、污染當地生態。在經歷255天博弈之后,神華承諾逐步停止抽取草原地下水。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NGO戰勝能源巨頭”的案例,民間組織調查追問,神華以溝通應對。而在這攻守之間,地下水真相、污染治理、牧民舊賬等難題才能逐漸解開。
就此采訪中國神華煤制油化工有限公司總裁張繼明,詳解與NGO對弈的來龍去脈。
2014年4月4日,在距離發布《噬水之煤: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項目超采地下水和違法排污調查報告》的255天之后,國際環保組織綠色和平(以下簡稱綠和)被告知,這一煤制油項目將逐步停止抽取草原地下水。
接到消息,余沖喜極而泣,作為去鄂爾多斯最多的綠和調查員,她在隨后的一篇手記中,將當時的心情總結為“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狂喜”。
消息甫一公布,民間組織紛紛給神華點贊,也將此次行動視作民間力量推動環保的范例。而不少同類企業卻擔憂神華“開了一個壞頭”,在面對社會監督時,多了一個不必要的選項。甚至在神華集團內部,迄今意見也不統一。
在此之前,還沒有一家大型國企,把既不是主管部門、執法機構、新聞媒體的社會組織,作為“匯報工作”的對象并“履約”;也沒有一家NGO,能推動中國最大的煤炭企業、世界唯一的煤直接液化項目作出改變承諾。
2014年4月28日,中國神華煤制油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神華煤制油)總裁張繼明認為這種“NGO勝利、央企低頭”的簡單邏輯傷害了來之不易的改變,也低估了雙方都曾經歷的掙扎和艱辛。
“如果我們當這是一場戰爭,一切溝通都不會發生。”張繼明說,“NGO組織‘以水定煤’的想法也是神華一直在做的,神華出于善始善終的想法,認為有必要與社會公眾分享,這也是我們為何接觸綠和的原因。”
民間力量的合縱連橫
“取地下水從2005年開始,當地農牧民就一直反對。”2014年4月29日,牧民道尓吉表示。
對于煤制油項目所在地的牧民來說,這確實像是一場“戰爭”。從2002年神華上馬項目開始,“戰爭”便已展開,既有對地下水的憂慮,也有搬遷補償的糾紛。
民間力量盯上神華的煤制油項目,是在2012年或更早。當年綠和發布了第一份以“噬水之煤”為名的報告,揭露西部煤化工擴張與民爭水、與生態爭水的嚴酷事實。
此后,綠和把矛頭對準了神華在鄂爾多斯的煤制油項目。這家在國外以環保行為藝術著稱的NGO,這次擎起的是實地調查的武器。2013年上半年,綠和11次前往鄂爾多斯調查。
[page]而本土老牌NGO自然之友,從2003年起就一直在內蒙古幫助當地牧民進行環境維權,后來它也成為主要的公益訴訟力量。
在數月的調查時間里,律師成為第二支響應的民間力量。在一次環境會議上,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主任王燦發聽聞此事,這個“民間環境維權第一人”決定用訴訟來維護當地牧民的利益。
“從法律上,我不是很樂觀。”王燦發團隊的律師胡少波說,當時剛剛修改的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給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開了口子,但沒有詳細規定。他想通過此次不樂觀的訴訟來激活五十五條。
而隨后的訴訟也證實了胡的判斷。北京東城區法院、內蒙古中級法院分別拒絕了立案。
2013年7月中旬,就在綠和發布調查報告前夕,胡少波等兩位律師陪同另一支民間力量——中科院動物所副研究員解焱及一位來自國家林業局下屬研究機構的專家前往鄂爾多斯調查。隨后,這支科學家力量出具了專家評估意見。
“之前他們(指綠和)找專家,不好找,很多人不敢說話。”解焱回憶道,當時初步了解之后,她決定支援綠和。她也是國內比較活躍的環保人士。“像這樣的案例,環保調查非常難,專家應該站出來支持他們,給予科學上的支撐。”
“我們認為神華煤制油在其廠區附近排放廢水導致土壤可能受到污染,抽取地下水導致地下水位下降明顯。”在一份專家生態影響評估意見中,解焱等專家如此表示。
在近半年的集中調查之后,2014年7月23日,綠和發布了調查報告。
能源巨頭的應對之道
“很震驚。”這是張繼明看到綠和報告的第一反應,封面上有四個大字“噬水之煤”,神華煤制油超采地下水和違法排污的標題也很醒目。翻開報告,“地下水位下降100米”的說法讓他本能感覺不可能。
“但我們還是接受監督,因為綠色和平的報告也代表一種輿論。當時集團說要妥善處理好。”張繼明回憶道。
在綠和新聞發布會的當天下午,神華便緊急約見綠和。
7月24日下午,雙方見面的地點,恰好在是兩方辦公室所在地的中間點,這似乎預示著拉鋸戰的開始。
后來,綠和北京辦公室搬家,新址的選擇之一是在神華總部附近。“我們都開玩笑說,如果我們搬過去,他們就要瘋了。”余沖回憶道。而在神華,這個夏天恰好一家全球石化巨頭來訪,張繼明問對方和綠和打交道的感受,“很頭疼。”對方說。
第一次見面,神華煤制油派出了該公司北京工程分公司的總工程師、安健環部總經理。神華方面出具了取水證,承諾提供取水量等數據。神華也給綠和提了3個問題,包括地下水位下降100米的數據來源。這次碰面還確定了雙方的聯絡人。
“第一次接觸之后,我們內部也有爭議。民間組織又不是我們的主管單位,也不是執法單位,也不是新聞媒體,我們有沒有必要跟他們繼續溝通?”張繼明說,“想來想去,神華愿意通過綠色和平來說我們做什么,哪些有瑕疵,下一步會做什么。”
據張透露,神華也有針對綠和報告訴諸法律和打輿論戰的想法,但最終放棄了。“真的沒有那么多精力應付這些事。”
這次會面之后,神華煤制油派人前往鄂爾多斯調查,并于2013年8月8日,即報告發布兩周后,按綠和的要求提供了《關于水源地開采及其生態影響的情況說明》(下稱《水源地說明》)。在綠和的進一步要求下,8天之后,再次提供了《關于污水排放情況的說明》(下稱《排污說明》)。
調查PK調查,數據VS數據
如果細讀數據、注意措辭,很難得出NGO在對戰央企中勝出的結論。
面對超采地下水、非法排污和破壞草原生態三大指控,神華認為地下水開采會對環境造成破壞“毫無疑問”,也認可5個采水點水位(共有22個采水點)下降、原本高于平均植被覆蓋率的地區面積減少的事實,但不認可綠和將之歸罪于神華的采水。
關于排污指控,神華甚至主動提及被環保部門處罰的事項。
[page]針對最關鍵的地下水超采一項,神華的回應是“本項目從法規和技術層面均未查出過度開采的實際行為”。
神華煤制油項目的取水證(取水(蒙)字[2008]第001號)上寫著,項目一期工程第一條生產線核定的取水量為1306萬立方米/年,折合日均取水量約為3.6萬立方米。
而由內蒙古第二水文地質工程地質勘查院于2010年1月最終編制的《內蒙古自治區烏審旗浩勒報吉水源地供水水文地質勘探報告》的結論是,該水源地“探明的地下水允許開采量為8萬立方米/日”。
根據神華提供的取水數據,從2006年項目試運行到2012年,煤制油項目歷年實際取水量日平均不到2萬立方米,“低于法定許可的取水量”,更遠小于探明的地下水允許開采量。
蘇貝淖是靠近浩勒報吉水源地中心的一個堿化湖,其面積萎縮與煤制油項目抽取地下水的關聯,是這場NGO與能源央企的特殊對話中的又一關鍵點。
由于風積沙丘的移動,蘇貝淖中間早已形成一道天然沙壩,將湖一分為二,當地稱為東湖、西湖。因為曬堿的需要,東湖又被人工筑壩,分割成幾小塊。4月底所見景象為,最大的一塊保留生態功能的水面也僅是魚塘規模,西湖并不見水。
綠色和平在報告中引述的一項衛星影像數據顯示,與神華煤制油項目抽取地下水前的2004年相比,蘇貝淖的湖面縮小了1.27平方公里。
面對這項指控,盡管不否認地下水開采和人類活動的影響,神華在情況說明中,列舉了歷史數據,以“湖面年際變化大,總體與降雨量相關”來回應。
神華煤制油安健環部總經理孔祥臣還提示注意一個數據,即蘇貝淖湖水面積最小的一年在抽水之前的2005年,次小年份則早至1991年。
從雙方書面往來的次數和溝通內容看,排污問題交鋒最烈。
被綠色和平圖文并茂地披露違法排污后,神華主動提及,在報告發布前的2013年4月,就已被當地兩級環保部門先后處罰,責令整改。但神華并不承認有意排污,而是技術原因導致的“臨時存放”。
張繼明表示,被處罰后,神華按照環保部門的要求,以120元/噸的價格處理了上述三四千噸污水然后回用,并清理了排水區底泥,恢復了地貌。
綠和報告發布后,“兩級環保部門又沿著我們廠的圍墻走了一圈,連旁邊一個廢棄多年的小水閘都查了。”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分公司總經理張傳江說。
盡管神華很認真,但還是很難說服綠和11次前往鄂爾多斯調查的調查員。NGO要求神華澄清,既然有預案,為何臨時儲存會超過兩年且未作防滲處理,污水檢測超標也沒有合理解釋,也不清楚臨時存放的情況和預案,是否包括在環境評價報告中。
2014年4月28日下午,孔祥臣回訪滲坑,他指著已恢復的滲坑說,儲放前打過測試井,這塊區域下面沒有地下水,是煤柱,所以只做了簡單防滲。
而讓張繼明意外的是綠和對污水的檢測結果。化工行業的污水常規測試項目是COD(化學需氧量)、氨氮和總磷,俗稱“老三樣”,煤制油項目也不例外。張繼明知道煤制油污水處理后,還會含有芳烴和苯酚類物質,但沒有能力像綠和那樣細致到測出幾十種物質。“他們測出來我們也很震驚,下一步我們要繼續檢測混合芳烴。”
未盡的博弈,無法修改的悲劇
2014年4月,浩勒報吉水源地的牧民再次接到烏審旗政府的通知,要按每人2萬元再加每戶2萬元、分三年付清的方式,補償工業與他們爭水的損失。同時確認的消息,還有神華的抽水泵將在2014年內逐步關停。
這樣的消息并沒有讓等待說法和補償的農牧民高興。烏審旗牧民代表四靈(音譯)記得,從2005年神華煤制油項目鋪設輸水管道開始,烏審旗政府曾兩次提出整體移民方案,卻從未實施。除了2012年起由旗政府發放每人8000元/年的補償外,牧民曾經聽到的好消息無一落實。
農牧民不相信神華的抽水泵能及時停下,對煤礦疏干水和協調黃河水的替代方案缺乏信任。“煤礦的水沒有那么多,也不穩定,引黃河的水那么大工程,今年能建完?”一位曾在外工作多年的牧民質疑說。
他們唯一相信的是,從自治區到市、旗政府,都會為神華的取水想辦法。2010年當地一家官方網站上的一篇文章顯示,神華煤制油項目,是當時鄂爾多斯市委市政府花了大力氣“爭取”來的。落戶最重要的條件之一,就是提供充足的水。
過去幾年,水利部、內蒙古水利廳嚴禁工業項目取用地下水的“禁令”一道道追來,盡管之前批復的項目用水不變,但煤制油項目早已感到水資源的緊缺步步緊逼。
早至2009年,神華煤制油公司就開始尋找替代方案,“不是因為綠和說我們,我們才改。”在神華和民間組織的對弈中體現的進步,卻無法改變2006年水泵開動后,這片草原經歷了水位下降、樹死草枯、沙丘活化的瀕死過程,無法扭轉農牧民為生計不斷堵路、上訪、投告無門的悲劇循環。